保姆“罢工”后:照护中的钱与情|镜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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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时间:2024-11-23 19:5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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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三百元日薪“罢工”

“她就像只吃不吐的貔貅”,刘道驶这样形容他的保姆马金花的吝啬。马金花自2000年到刘家当保姆后,日常生活开支,都由刘道驶支付,他不仅按数给,还不时多给数十上百块。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,马金花几乎没花过自己的一分钱,还存了笔为数不小的钱。

2021年国庆节一早,刘道驶的女儿刘凌岚回家,见茶几上放着一摞某商品房销售宣传单,便问父亲:“你要买房?”马金花马上接话:“我来你家二十年了,你爸又不和我结婚,一旦有天他老了,你们撵我走,我连落脚的地都没有,想买套小套,集了些传单看看。”

刘凌岚随口说,要买房何不连户口一块带上。马金花随即就让刘凌岚帮个忙:“回头给你问问。”马金花见她只是说说,便起身走到刘道驶身边,像以往那样轻击他的双肩。刘道驶催促起女儿,“还回头?现在就打个电话呗。”

国庆节假期最后一天,马金花骑着刘道驶买的电动三轮车,在某小区销售部和刘凌岚汇合。交了全额款,拿到各类证明后,刘凌岚又开车载她去派出所办理落户手续,拿到户口本时,马金花感叹,二十年了,终于从沙漠走出来了。

半年后,马金花看到刘道驶退休工资又涨了一级,心想自己的工资也应水涨船高,便又一次提出涨工资要求。不料这次刘道驶没表态。她觉得自己多年的辛劳被漠视,思忖着在第二天提出辞职来威胁。可她毕竟在刘家生活了近二十年,耳濡目染了圆滑,话到了嘴边时,她拐了个弯,改说家里有事,请二十天事假。

刘道驶已八十岁,在日常生活里,譬如外出散步、吃药,都习惯了她的照顾。她深知这点,便以请假的方式,增加他日常生活的难度,引起他对她要求的重视。

在她请假的第九天,刘道驶突然因脑梗住进医院。女儿是某单位一把手,不好请假,也没时间24小时陪床,便给马金花打电话,要她来医院照顾,她端着架子说:“我还要一天才能完事,两天后到医院,你先雇个临时护工吧。”

第三天,她到病房后没见到刘道驶,问了正在病房收拾东西的妇女,才知道她是刘道驶请来的临时护工。马金花便打听起临时护工的工资。女人说:“临时护工的工资都是死的,三百。”

等刘道驶拍过CT回到病房,马金花问:“你在住院期间给我开多少钱?”“跟你在家一样!”马金花不服,一个临时护工每天三百,她当保姆的日工资才多少,必须按临时护工的标准给。刘道驶也不满,认为她都成了家人了,竟还按照临时护工标准要钱。他停了下又说:“那就一天加一百。”马金花说:“我问过医生,你至少得住半月,你至少给我二千。”

一边的刘凌岚不高兴了,“你的工资在开封都是最高一级,吃喝穿玩一样没亏过你,现在老人住几天院,你却要按临时护工标准加钱?”马金花话锋一转,“可别把我当家人。我就是个保姆。”她坚决表示,如果不按护工标准发钱,这几天的活她就不干了。刘道驶听了,嘴角微微哆嗦起来。刘凌岚对马金花说,要是不想干,就依她。她听了,起身离开了病房。

马金花离开医院是有思想准备的,一是听说护工日工资那么高,心想即使不给刘道驶当保姆,到医院当临时护工,也能养活自己;二是她知道刘凌岚工作忙,没时间照顾刘道驶,肯定会给她打电话请她回去,到时再提这要求就能实现。可回家过了两天也没收到任何消息,她心里有点急,便给刘道驶发了条微信:刘叔你想我了没,我可想你了。

一天后,她没收到回音,次日又发了一遍,仍没收到回音。她预感到不好了,慌忙回刘家看看咋回事,可在大门前掏出钥匙开门时,却发现门锁换新了。她心如死灰,又去医院,准备当临时护工,可到了医院才知道,临时护工都是有组织的,再说她也没学过护理,没人介绍根本挤不进这个圈。她又去另外一个医院,情况也一样,根本插不进去。

马金花这才意识到,自己终究只是个从沙漠来开封讨生活的外来者。虽然来了二十年,但还是个白丁,没有关系寸步难行,她突然有些后悔在刘道驶病床前的冲动。

刘道驶的住处是老干部退休的家属院,开封市人民医院特意在此设了个值班室,还特别派了一名护师24小时照顾这些老同志。我来开封这天,是来找护师汪菊的,正赶上刘道驶出院一周,她要去刘家了解病情。“你和我一起去,我给刘叔说你要见他。”我随她到了刘家,刘道驶见到汪菊时,止不住激动:“她还想着像以前那样让我请她回来呢,我非把她晾一边,看看她到底有多大能耐”。汪菊说:“那谁来照顾您?”他说闺女和女婿轮流值班。接着,刘道驶给我讲起马金花的事。

我问他,“你咋知道马金花背着你去找工作的事?”

“她儿子谷亮彬来看我时给我说的,要我不要和他妈计较。”刘道驶说。

第二天,我和汪菊一道去刘凌岚的单位找她,正赶上中午下班,她叫我俩随她去食堂吃饭,说起马金花的事,她感叹:“一个从西北沙漠出来的妇女,又没文化,做啥事都不奇怪。”

沙漠里来的女人,扭转了生活

2000年冬天,老伴去世后,女儿刘凌岚因工作忙,没时间照顾刘道驶的生活起居,便想给他找个保姆。刘老先生一开始觉得并不需要,就拒绝了,后来经她多次劝说,又看到院里退休的同事陆续都找了保姆,甚至有两位在老伴去世后和保姆结了婚,便答应了女儿,同意找一位保姆。刘道驶在他家开始讲起他和马金花的故事。

那段时间,刘道驶连着去开封保姆介绍中心数趟,都没找到合适的人。这天正准备走人时,看见走廊尽头的长椅上,坐着位四十岁左右,长相粗糙,脸颊上两团“高原红”的农村妇女。恰好这时她也朝他投来湖水般清亮的眼光,他定眼细看,又见她还穿着农村的那种粗布衣服,脚上套着单薄的黑布鞋。他到她跟前好奇地问:“你是应聘的?”

她一口乡音,说起自己是甘肃民勤县的,老家的村子在大沙漠里,每年种的粮食都不够吃饱,前几天,她跟着在开封打工的阿舅来到这里,想当保姆,可来了两次都因没文化、不会做饭被嫌弃。刘道驶虽没完全听懂,还是明白了大意,又问“你叫啥名字?”她说:“闹叫妈净哈。” “什么?”他反问。她龇着牙想用普通话把名字说清楚的样子,让他笑了起来,恰好工作人员路过,翻译说:“她说她叫马金花,金子的金,花朵的花。”

他马上判断出她是个淳朴的人,当保姆肯定比开封人更踏实,带回去调教调教,应是个好保姆。想到这,他便坐到她身边,又问:“你上过学没?”马金花表示,她老家的女孩从小就不上学,她不认字,但能看懂男女厕所,有裙子的是女厕所。刘道驶笑了,觉得她挺幽默,再问她家里有什么人,她却说了一串听不懂的土话,但大意是她无儿无女一个人。“我是长期雇保姆,你能干多长时间?”她说:“干到死”,这句话也说到刘道驶心坎里,她看了他一眼又说:“我身体好得很,伺候你没问题。”

就是这句话让他一拍大腿,站起身,答应了这场雇佣。

就这样,四十岁的甘肃农妇马金花,在刘道驶无意的一瞥中转折了命运,跟着他回到他家。看他一个人住着两层带小院的房子时,她张大了嘴。她最终选了一楼朝南的一间房子当卧室。

刘道驶知道,不认字在开封生活肯定困难,加上他自己整天在家也没事做,便开始教她认字,认字的方式还是他爷爷告诉他的,20世纪50年代农村扫盲班的方法。他先教她认日月金土水,十百千万亿等单字,再教她较为复杂的汉字,还规定一天不认识规定数量的字,就不能吃饭。马金花是个聪明人,记性也好,还能举一反三,这样经年累月下来,她认了不少汉字。

很久后的某天下午,江菊收到刘道驶的电话,说他感冒了,让她送点药到他家。她到了他家,见他正教马金花如何炒菜,放什么佐料,猪腿肉切成什么形状,肉炒到什么成色再加菜,她把炒菜的步骤抄写在一张纸上,贴在燃气灶前,而且一排贴了数张。汪菊在厨房里探身细看,见上面都写着诸如鸡蛋炒西红柿、大葱炒羊肉等菜名和步骤,可见她已会写不少汉字,也学会了数种炒菜技术。汪菊在后来跟我聊马金花时,提到了这个细节。

在刘家的时间一长,她看到院里的老头,坐在保姆开的电动三轮车到市内转悠,便鼓动刘道驶也买一辆,说要带他到湖边散心。

第二天,刘道驶和她来到专卖店,让一个年轻店员教她开车,电动车驾驶并不复杂,她头脑清楚,很快就学会了。马金花当即开着电动车,把他带到包公湖玩到中午,又开着车到一家有名的羊肉汤馆,一人喝了碗三十块的羊肉汤。马金花说,在她老家,从没见过有人开这样的车,开封就是大。吃完饭,马金花又开车带着他到开封博物馆前的树荫大道,他们坐在车上看着大湖,直到天黑了才回家。

某晚,前几天就得了重感冒的刘道驶在床上躺了一天,马金花端着八宝粥,叫他起来吃饭,可刘道驶不愿起,她硬把他拽起,他又说怕烫不想吃。她便自己舀一勺试试温度,再舀一勺喂他。“那时她对我多好呀,现在,因为三百块钱……”刘道驶跟我说到这时,突然感叹起来。

刘道驶继续讲述。马金花第一次看他泡茶时问他,为什么要喝树叶水。他说茶里有多种矿物质,她惊讶,那还敢喝不怕毒死?还有次,她见刘道驶花了三千多块买了一斤雨前茶,吓了一跳,说,“你这一斤茶,在民勤得种多少亩肉苁蓉才能挣下这个钱?”他笑话她没见过世面。“那你以后常带我出来见见世面嘛。”后来,他确实带她见识过许多大场面。

有天他带她到一家信阳茶店买茶,她看到茶台上摆着一对凶狠动物的陶瓷,好奇那是什么动物。“是只吃不吐的貔貅。你就是我家的貔貅。”她不服气起来,那年隔壁老金的儿子做开颅手术,在小区微信群筹款,在刘道驶的动员下,她捐了五十元,“怎么我就成了你说的那动物了?”刘道驶说:“对,对,你不提我还真忘了,二十年来你为别人捐过五十元。”

马金花刚到刘家时,有天刘道驶买回两条鲤鱼,正要教她如何制作,原单位临时有急事叫他去一趟,中午也没回来,马金花独自把鱼放进锅里熬汤,然后把整条鱼都吃了。“我回来问她好不好吃,她皱着眉毛说太苦太涩,像吃药。我就笑了,原来你连鱼泡都吃了,难怪你说又苦又涩……”一个长这么大都没吃过鱼的女人,经过在刘家的这些年,如今也变得和开封市里人一样讲究。

“生活环境改变了一个从沙漠里来的女人”,汪菊跟我聊她时这样感叹。

原来,她是离家出走的

2006年8月,有个三十岁的男人敲开小区大门口汪菊值班室的门。他是来找母亲马金花的,“听我舅爷说,她在这个院里当保姆,想打听一下她在谁家”。

汪菊这才知道,原来马金花是离家出走的,以前她只说自己离了婚,看来她的话并不像外表那样诚实。她正要给刘道驶打电话,碰巧马金花开着电动三轮车从菜场回到大门口。男子高喊:“阿妈!”她面无表情坐在车座上,看他,“你咋找到这?”原来,是马金花的丈夫肚里长了个瘤子,要开刀没有钱,儿子便想着来找挣了钱的母亲。马金花有些不满,自己挣的钱还不够吃饭用,哪有多余的钱?

说话这会,刘凌岚开着车进了大门,马金花不再与儿子说话,像要隐藏什么似的。汪菊高声说:“马金花的儿子从甘肃来找她了。”刘凌岚一愣,对马金花说:“咋不回家!”同时对汪菊说:“你也来,我爸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心脏不舒服,叫你去检查一下。”

刘道驶看到马金花的儿子时很吃惊。她一向自称自己离婚了没儿没女,未成想竟是谎言。她笑而不语,刘道驶又问小伙子叫什么,他回答:“谷亮彬。”

原来在马金花离开老家不久,家里的水窖便塌了。谷亮彬和父亲就到邻居家借水,可他家的存水也有限,时间一长人家就不借了。他父亲狠心将十五只羊卖了,只留下三只小羊羔,那是他家全部财产。他们用卖羊的钱勉强维修了一下水池,虽不能像以前那样储水,但还是够他们两人喝的。去年,他们又种了数亩肉苁蓉,可奇怪的是,它们依附的梭梭树却一棵棵都死了,肉苁蓉也跟着死了。不料,他父亲从那时开始就肚子疼,直到有天疼得实在受不了,到公社医院一检查,才发现是肿瘤。一家之主需要开刀,家里没钱,谷亮彬听舅爷家人说,母亲马金花在开封老干部家当保姆,一个月好几千,便千里迢迢走到了县城,用借来的钱买了汽车票到武威市,从那上了火车,连着两天喝水充饥,才到了开封。

刘凌岚突然想起,小伙可能到现在还没吃上饭。“走走走!去外面先吃点东西再说。”她带他来到一家早餐店,要了两根油条一碗胡辣汤,刘凌岚见他狼吞虎咽,便告诉他,能吃多少再要多少。

回到家,刘道驶听刘凌岚说起谷亮彬狼吞虎咽的样子,突然一阵心酸,不知马金花在老家过的是怎样的生活,便给了谷亮彬二千元钱。“赶紧回家给你父亲治病吧。”女儿刘凌岚也给了二千元。

过了两天,一个下午,刘道驶和马金花吃过晚饭外出散步,意外看到谷亮彬正蹲在门外等他们,几乎跪着哀求,“我实在不想回北山,那里连一天喝多少水都有规定……把我留下来吧……”

马金花也跟着跪了下来:“只要你把他留下,我永远给你当保姆。”谷亮彬的可怜模样,引起刘道驶的同情,他马上给刘凌岚打电话,要她回家一趟。刘凌岚毕竟是单位一把手,原来,他是想让她想法,把谷亮彬安排到她单位当保安,解决一下马金花的后顾之忧。

谷亮彬在单位当了保安,一个月能拿千把块,这对他来说,比和父亲在老家种一年肉苁蓉的收入还多。如今,他还住进了集体宿舍,连租房都省了。

后来又过了几年,马金花知道刘凌岚的女儿快要生产了,便提着盛满热水的洗脚桶,坐在正看着电视的刘道驶跟前,帮他脱了鞋袜,边给他洗脚边说:“让我女儿给刘凌岚的闺女当保姆吧,工资让刘凌岚看着给。”就这样,马金花的女儿谷亮水,也以月嫂的身份离开了甘肃,正式进入开封。

2018年5月13号,马金花的女婿来开封找谷亮水,要她回民勤,而谷亮水此时早已过上温饱充实的小日子,便坚决拒绝,她早想离开这个男人,追寻自己的生活。丈夫等了半个月,见她仍不肯回,瞅准机会当众把她打了一顿。刘道驶当即就报了警,派出所以扰乱社会治安为由,拘留了他十天。等他从拘留所出来又去找谷亮水时,马金花赶来,告知他,在开封可不像在民勤,“我有的是关系,你也感受到了,再找麻烦,那就不是拘留的事了。”马金花让他回去等着办离婚手续。

2020年9月9日半夜,马金花急匆匆来找汪菊,她当然知道汪菊还是做临终关怀的照护师。“她丈夫的肿瘤发展成了癌,一年前就来开封看病,但还是没看好,这会恐怕不行了,想请我去看看咋处理。”汪菊回忆道。

汪菊随马金花来到郊区一处出租房内时,马金花的丈夫刚刚死去。不久,刘凌岚也赶到了,她给火葬场打电话,他们来了车直接把马金花的男人拉去火化,骨灰被马金花寄存在火葬场。

事情结束,马金花心怀亏欠,问刘凌岚,丧事总共花了多少钱。刘凌岚却表示,这钱她替她出了,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他爸就是。马金花从此也就不再说钱的事了。

我在2024年冬至的第二天,第二次来到开封。几天前,我在郑州给汪菊打电话,说想再和马金花聊聊,想知道这位罢工的保姆如今怎样了。

汪菊联系了马金花后,给我回话,“她这几天的心情很好,愿见你,来吧。”于是我在一个初冬的上午,在汪菊的卫生室,见到了等待着我的故事主人公——马金花。

也许是追忆起和刘家的那些往事,又唤起了她心里的感激,马金花的“罢工”没有持续太久。她告诉我,跟刘叔闹矛盾后,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。半年前,她尝试着给一个五个月大的婴儿当保姆,可那家人不是嫌她没洗手就抱娃,就是说她做饭不干净。马金花一生气就不干了。

“觉得还是刘叔好。再说,我毕竟在他家陪了他二十多年了,感情在那放呢。”

悔恨的马金花一直联系刘道驶,直到年初住院的风波过去半年,刘道驶的气终于消了。他同意她在12月1号,正式去他家返工。我想,经过这些风波与羁绊,这一回返工,两家人的关系大概能坚实许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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