依“京韵大市”风格修葺的东四北大街已初具老北京的韵味,近日又开始修葺东四南大街(东四十字路南至东单路口北一段)。因工程参照老街景照片复原风貌,有“修旧如旧”的特点,自然引起了老北京人的回忆与思索。
笔者曾在东四地区住了六十五年,对此地的人文历史颇为熟悉,对其沧桑变化也略有记忆。十余年前,笔者曾在《北京日报》上发表《消逝的老东四》、《隆福寺街的记忆》等文章,但涉及东四南、北大街的内容不多。在今日东四地区风貌、景观等“全面启动提升”,重建昔日大市街,恢复“京韵大市”风采之际,笔者做些补充和追忆,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。
东四北大街北段重现古色古韵的历史风貌。 摄影:和冠欣
东四北大街建筑外立面修缮基本完成。摄影:李瑶
东四主要是指以东四牌楼为中心的东西南北四条大街。
“四大恒”发行的银票
“四大恒”见证繁华岁月
北京俗谚中有“东四西单鼓楼前,九坛八庙颐和园”之说,其中提到的东四,主要是指以东四牌楼为中心的东西南北四条大街,而东四南、北大街则是核心地区。自明清以来,就有“大市街”之称,是老北京内城重要的商业区。而东四南大街的繁华地段主要是从东四牌楼到灯市东口一段;东四北大街的繁华地段是从东四牌楼至钱粮胡同一段。其他地段虽也有些老字号与大店铺,但繁华程度逊于这两个地段,数百年来,这段“东四”才是“京韵大市”的核心。
“京韵大市”源远流长,至少繁华了四五百年,直到清中叶之后仍有余韵。古往今来,商业繁荣的背后都有金融的支持,“京韵大市”也不例外。老北京人有句顺口溜“头戴马聚源,身穿瑞蚨祥,脚踩内联升,腰缠四大恒”,形象地反映了老字号在市民心中的地位。这句顺口溜中的“四大恒”常被一些人误解为卖腰带的,因为头上戴的、身上穿的、脚上蹬的都有了,那么把腰中缠的理解为腰带也算正常。另一句谚语“四大恒、八大源、二十九家官炉房”也提到了“四大恒”,由于“四大恒”早已衰败,知情人渐少,笔者略为述说。
“四大恒”是恒利、恒和、恒兴、恒源四大钱庄,是祖籍浙江慈溪董姓人氏于清朝乾隆年间在东四牌楼摆设钱摊,兑换银两铜钱,逐步发展起来的。由于资本积累渐丰,遂在东四牌楼附近开设了上述四家钱庄。清人崇彝的《道咸以来朝野杂记》就提供了详细的“四大恒”史料:“当年京师钱庄,首称四恒号,始于乾、嘉之际,皆浙东商人宁绍人居多,集股开设者。资本雄厚,市面繁荣萧索与有关系。四恒号皆设东四牌楼左右,恒和号在牌楼北路西,恒兴号居其北,隆福寺胡同东口,恒利号在路东,恒源号在牌楼东路北。”这“四大恒”在当年颇有“中央银行”的作用,“凡官府往来存款,及九城富户显贵放款,多倚为泰山之靠”,“当年所出银票,市民皆视为现金,故始终无挤兑之事”。
四大恒成为京城经济繁荣的支柱。庚子事变八国联军入侵北京,四大恒“颇受损伤”。据传,日本兵从钱庄中抢走的白银就拉了好几天。《中国金融简史》是这样描述的:“1900年(光绪二十六年)八国联军入侵,沿途烧杀掳掠,京津一带钱庄亦不能幸免,遭到侵略者的大肆抢劫,继以焚烧,库银、房屋、契据荡然无存,北京的300余家钱庄几乎无一幸存,其中最大的四家钱庄,亦称所谓的‘四大恒’现银全被侵略者洗劫一空。从此北京的钱业一蹶不振,中国的金融中心也从北京移到上海。”即便如此,四大恒仍恪守信用,尊重客户利益,“拮据支持十余年,始次第歇业”。民国之后,在恒和号原址建了警察派出所,恒源号原址改为中美楼饭馆,恒利号、恒兴号原址也移作他用,“四大恒”今已无迹可寻。但是,作为昔日“京韵大市”繁华的象征,“四大恒”留在了东四地区的史册中,留在了老北京人的记忆中。
东四属于京师内城,在清代不允许有戏园子等娱乐场所,但这没有影响东四地区的商业繁荣,“京韵大市”韵味十足,是“东富西贵”看得见摸得着的形态。
大小商号生意兴隆
东四地区的繁华热闹由来已久,虽东四北大街一度改为红日路,东四南大街改为瑞金路,但其“大市街”或“京韵大市”的本质未变。按《北京东城地名志》(1992年版)所载,东四北大街长约1846米,东四南大街长约970米,长短不一样,其中最热闹的地段繁华程度有所不同。东四北大街除历史上的“四大恒”外,路东还有聚庆斋糕点铺、北庆仁堂药铺、天源酱园(北号)、东四商业大楼、东四信托商场等等。路西商号更多些,有森春阳食品店、惠兰芳香料铺、德一茶庄、虎记年糕店、大兴果局等。东四商业大楼虽然没有隆福大厦那样有名,但是“批零兼营综合性国营企业”,据说有“十大类18000余种商品”。1988年,东四商业大楼在原东四电器商店和东四百货商场原址上扩建,1989年9月竣工正式营业。随着北京城里大型商厦、商场的兴起,东四商业大楼停业,后来在原址上开过北京第一家大超市,尔后又改为了今天的朝内菜市场。
天源酱园(北号)本是一家不大起眼的油盐副食店,不过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,中国与法国合拍儿童电影《风筝》,许多镜头的外景地就选在此处。天源酱园(北号)门口炒栗子的一个光头胖老头出现在电影中,让他高兴了好一阵子。
香料店如今已没有了,但在1949年以前是个大行业。东四的惠兰芳香料铺很大,有高台阶和木栅栏外墙,远看阴森森的,除售卖胭脂一类女性化妆品外,还卖香和烧纸冥币等。而这些商品总给人阴森的感觉,让人不愉快。这家店铺的少掌柜的是个残疾人,他的京胡拉得很好,时常给票友们伴奏。后来惠兰芳香料铺改为百货店,一度是东四地区唯一的二十四小时不关门的店铺。
在东四北大街南头,有一个地方妇孺皆知,那就是明星电影院,专门放映二手电影。电影院门口有大兴果局,卖水果和小食品,服务对象以电影院观众为主。
东四南大街北头也是热闹所在。路西当年有经营刀削面的恒和庆;在弓箭大院东口则是小吃摊的天地,其中有一烙烧饼的张师傅烧饼烙得很好,1949年后就成了干部,有人说他曾是地下党,卖烧饼只是一种掩护。路西还有瑞珍厚饭庄、同盛食品店、三友纺织品商场;路东有久隆布店、华表服装店及粮店、副食店、食品店等等。现在华表服装店还在,至于三友纺织品商场,一直以服务上山下乡归来的“知青”为主,近来暂时关门,可能与“京韵大市”改造有关。
明星影院曾异常红火,这是2000年秋天该影院上映《生死抉择》的海报。 摄影:张风
老照片中的“永明油漆商店”。
几家书店各有千秋
东四隆福寺街是一条历史悠久的文化街,最盛时曾有各类书店三十余家,自然也影响到东四南、北大街。在笔者的记忆中,有三家书店不能不提。在东四北大街,明星电影院北边不远的一个小胡同口有一家河北人开的曹记书店。也有人称曹家书店。曹记书店只有一间门脸,是家庭式的买卖,只有一个店伙——一个梳着又长又黑大辫子的且有些河北枣强口音的姑娘。与隆福寺街的古旧书店不同,曹记书店以新书为主。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前,这里成了青少年的打卡地和免费图书馆。除有小人书(连环画)外,主打的书以苏联的为主,如盖达尔、高尔基的小说,以及苏联的反特小说和克雷洛夫寓言等等,笔者最早见到的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(梅益译)就是在曹记书店里。
书店里的那个姑娘与隆福寺街书店的营业员不大一样,她不讨厌小孩来店里翻书,她知道小孩子们买书的可能性不大,但对来店的小孩还是很友好的。1956年公私合营,曹记书店合并到了东安市场里,给东四周边的孩子们留下了不少遗憾。改革开放后,笔者曾在街上遇到过那个当年梳辫子的大姑娘,不过她已成为中年妇女了。
当年在东四南大街北口有一家永盛书店,以卖旧书为主,但不卖古书。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前后,这家书店的买卖虽不兴隆,但买书看书的人不少。笔者记得金受申的《北京传说故事》及《长安客话》、《宛署杂记》等就是在这里见到的。永盛书店开的时间不长,何时关门就记不得了。此外,在东四地区最有影响的应该是北大街的东四新华书店。书店原址是源聚涌绸布店,系中西合璧的建筑,在改革开放后一度改称作家书店,以经营文学作品为主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,笔者每月都要去店里买上一两本,因离家很近,两三天就去逛一回。因经常去,结识了不少卖书的售货员,后来还成了朋友。我记得曾写过一篇反映偷书的报道在笔者供职的报纸上发表。书店里人多,且又受“窃书不算偷”的孔乙己哲学影响,会有个别人“顺手牵羊”。当年刚刚施行开放式售书,顾客可自选自拿书,于是出现了丢书现象,作家书店自然难以避免。
作家书店一直营业到二十一世纪初,2009年东四地区拆迁修地铁,书店,包括东四邮局等都搬走了,作家书店成了历史长河中的一个插曲。
小摊贩不可或缺
历史上小商小贩恰如晨星,烘托着大小商户,是“京韵大市”不可或缺的内容。
在东四牌楼四周,除有众多的商号外,还有许多摆摊的小商号,东四牌楼东三官庙前的“估衣一条街”以小摊为主,老北京都印象深刻。笔者年少时的一些同学就是穿着从那里买的旧衣长大的。
以前妇女就业机会很小,不会有女人开酒馆、开大买卖的,但是有做小买卖的。几十年前东四牌楼有“四大寡妇”之说,除一个是开茶馆的外,其余三人都是摆摊的,一个是在牌楼下卖烟卷的;一个是在振阳楼肉铺门口摆摊卖水果的;另一个是在和兴公油盐店门口摆摊卖关东烟烟叶的。她们因有固定的经营地点,“顾主”都是左邻右舍的熟人,不会有以次充好、缺斤短两的行为,与行商大不相同。在1948年,一个国民党伤兵自以为“老子抗战八年”,拿了卖烟卷的一条烟不给钱,一条烟对于小本经营者是个很大损失,于是她报告了巡逻宪兵。宪兵为弹压地面,平息市民的愤怒,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伤兵拉到马路上处决。卖烟卷的小贩除心惊肉跳外,还十分不安,后悔之极,总觉得为一条烟毁掉一条命很不值得,据说因常年絮叨此事而神经一度失常。
小贩因养家糊口,或许在经营中做些手脚,但他们本质是善良的。当年东四牌楼底下一个卖馄饨的,他不像有些人自称卖的是什么“鸭汤馄饨”,用一个鸭子架在锅上糊弄食客,他家的鸭子确实是在锅里煮着,所以他家的馄饨味道鲜美。另一个卖窝头、花卷和家常菜的小贩,外号小黑子,摆了二三十年,他的目标客户是蹬三轮车和卖苦力的,因此他要足斤足两,炒菜用的菜都是从菜市买来的新鲜菜,不像有人用菜市场捡来的烂菜来蒙人。
摆摊的小贩算是藏龙卧虎的人群,其中有些人颇有来历。住在弓箭大院的金氏在东四牌楼底下推车卖水果,秋天卖京白梨、沙果和烂酸梨,冬天卖“喝了蜜的”冻柿子。金氏虽其貌不扬,独自拉扯着两个残疾儿子,但她曾是满清的“福晋”之类人物,她死去的丈夫不是个王爷就是贝勒。1949年后,她被收进“合作商店”,一家大小吃饭没问题了。
史料记载有众多商家
东四南、北大街的繁华往日,仅仅靠个人回忆是难以全面的,毕竟人的记忆会出现误差,尤其老年人会有记忆模糊、张冠李戴现象。远不如一些史料记载可靠。清人李虹若所著《朝市丛载》在清代光绪年间多次再版,是广为流传的北京旅游指南。书中对东四南、北大街的商业状况有所记述。其中有帽店马聚兴、靴店内兴隆、万盛斋、祥元斋等的介绍。这些店铺在当年生意十分兴隆。旧京有“东富西贵”之说。东城的达官贵人多,买官靴的人多(平民百姓一般不穿靴的),靴店自然就多。在《朝市丛载》的药店栏中,介绍了一家卖二龙膏的药店叫保元堂。二龙膏是什么样的膏药今已不详,但当年则很有名气,曾与保合堂卖的天坛益母膏齐名。
《1919年京师总商会众号一览表》,是北京“京师总商会”汇纂的京师会行名录,是研究北京商业史的重要文献。在表中有多处记录东四南、北大街的资料,可让人们温故如新。在“钱业商会”中,有恒兴号、恒利号、恒源号的记录,证明“四大恒”中有三家在1919年时还在营业。除这三家外,还有义顺号、宝源号、庆源号、豫丰号、永记号等钱庄,足见当时金融业很活跃。米面粮食店有义川店、东和兴、德兴隆、义聚店、义昌店、义裕店、义泰店、晋隆店等。带义字的几家粮店可能是“连锁店”,而晋隆店应该是山西人所开。“油盐醋酱行商会”中所列店铺名称也有东四南、北大街的,如宝源涌、东天源、东天义、鸿源长等。这些店铺除经营副食调料外,还是生产、买卖酱菜的酱园。至于卖干果杂货的店铺,则有新茂永、全德昌、公昌义、公和义、源兴长、公泰义、德隆昌、德义昌等。绸布店有万聚长、义成刘、万聚祥、锦泰涌、祥聚德、源聚涌、东升祥等,像源聚涌在北平和平解放前还在营业。古玩文物是老北京的传统行业,1919年东四地区还在营业的有辅聚斋、珍古斋、瑞珍斋、义兴和、全兴信、松古斋、德信成、铭记、永和号、三和公、源聚号、椿秀山房、大洞天等。
东四牌楼东的三官庙两侧曾有估衣街之称。据1919年的统计,在东四地区估衣店就有14家之多。东四地区的估衣店与崇文地区有所不同,它们中有专门卖洋人的估衣,如长袍马褂、朝服、戏衣等,洋人买回去作为工艺品收藏,而不是穿用,故而估衣的规格、质量上略胜一筹。据有关史料记载,张勋复辟时,这些估衣店的前清朝服一度销售一空,以至一些估衣店用寿衣来充数。1929年,东四还有三盛合、三义元、元顺号、永聚兴、永聚成、永兴成、永兴昌、泰顺裕、泰顺号、隆兴号、裕顺成、裕顺和、新盛和、源成合等20家估衣店,不减反增,足见当时经济之萧条。估衣并非是人人都喜欢购买的,大多人或出于贫穷和无奈,乃至有些估衣店还兼营寿衣,东四牌楼北的永兴昌就兼卖寿衣。至于专卖寿衣的东四地区有全有兴、全顺成等四五家;经营帽子的店铺在1929年时还有一品斋等七八家,一品斋一直经营到1956年后,我记得这些店主姓萧,他的后人还曾把卖不出去的清代旗兵凉帽给小孩子玩耍呢!
东四南大街今有“银街”之称,历史上东四地区也是“银楼”多的地方,曾有银楼10余家。银楼主要经营首饰,自然是为有钱人服务了。银楼的字号也充满“珠光宝气”,如宝源、宝元楼、增华、华宝等。老北京人因条件所限,基本上无缘于海鲜,但是京城有众多卖鱼翅海米虾仁海参的海味店,东四地区亦不少,在1929年至少有12家之多。这些海味店主要供应东城地区的富户和饭庄,至于平民百姓能吃到的海味就是虾米皮了。
在民国十二年东四南、北大街上有一品香、合芳楼、东文美、芙蓉斋、瑞芳斋、瑞兴斋、聚宝斋、闻馨斋几家和“南果茶汤铺”德顺斋。经营南方风味的糕点铺有森春阳、稻香春、稻香村;卖牛奶的永顺合、百顺斋、长盛轩、东盛兴、泰记、源兴义、福生长、双义合等,东城地区洋商洋人及留学归来的人员,如铁路局的工程师、协和与同仁医院的大夫很多,他们对牛奶需求多,东四地区牛奶店多就很正常了。老字号的茶叶店吴裕泰老店就在东四北的大街上。至于药铺、药店更是数不胜数。
如此丰富的史料,印证着当年东四南、北大街的繁华热闹。盛世其实是盛市,“京韵大市”的重现,不只是旧城改造的功绩,更是盛世的表现。亦是北京历史与现实交相辉映的一个窗口,以及对京味文化的传承。(张双林)